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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出生到上大学,俺在苑陵街上整整住了十七年。每每忆起,便不禁想起《红灯记》里李奶奶唱的“十七年,风雨狂,怕谈以往。。。”一段唱。当时熟悉的唱腔是豫剧版的,演李奶奶的是郑州市豫剧团的华翰磊。我想,比怕谈以往更可怕的,是以往已经永远不复存在。
早些年,曾于米国回故里省亲,我那魂牵梦萦的老街,已然面目全非,与德化街一起打包,被整成了像王府井一样的步行街,风韵荡然无存。在俺当年卧榻之地,某个天天打折的小店正肆无忌惮地倾情鼓噪着烂货促销的小喇叭,声嘶力竭,夺人耳目,执着无赖,片刻不宁。
往西,几步之遥,后来新立的花木兰铜像,正摆着当年常香玉的英武造型。而此刻我听到的不是花木兰和谐的豫曲之声,感受到的也不是市井间的喧闹嘈杂,满脑子不由自主地冲荡着裴艳玲在河北梆子《钟馗》中演绎的大悲凉,大幽恸:“来到家门前,门庭多凄冷”。
不知我是鬼,还是这世界诡秘无情。那一刻,结结实实地夯翻了我多年的怀旧之梦,不由分说地碾碎了我对童年时代的无限思忆。难以排遣的郁郁乡愁,何处安放寄存,怎生了断释怀?唯是希望,将来某日,能够像冯冀才勾勒早年天津卫市井人物一样,为我当年中原腹地的父老乡亲们记下他们生活的点滴缩影。
今天,闲来无事,说道一下当年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三个人物。要说闲来无事,其实比较扯蛋。现在的伙计们,哪有闲的时候呀?吃饭都担心是否中毒,睡觉都会梦中嫌累。上茅房滋泡尿,都一边招呼事儿,一边摸手机,哪有闲的时候哇?仿雪芹老兄之笔,权且将三人都以真姓名之。以示真人真事。如假包打来回。
真所长
人民政府,最基层的单位是办事处。街道居委会,半官半民,相对业余。我们那一片,归德化街办事处管辖。七十年代,德化街改叫“中二七路”。别看是最基层,这一级政府里,就连管街道里老太太们糊信封做纸盒的办公室,都是自视甚高,名头忒大,也很唬人:中共中央中南局,河南郑州二七区,中二七路办事处,街道工业综合组。
公安系统,最低一级的机构是派出所。当时的做法儿是,政警连办。派出所跟办事处在一个院子里。人都很熟。这里,要说的是真所长。真所长,真像所长。天生的所长样儿。浓眉大眼,鼻直口方,相貌堂堂,声音洪亮。说话斩钉截铁。办事雷厉风行。慈祥的时候,灿若桃李,春光满园。严厉的时候,不怒自威,冰刀雪剑。
那个年代,时兴将各类犯人绑了押到大卡车上去,挂牌游街,当场示众。每次游街,派出所就会跟二七分局刑警大队联合行动。这当口,真所长咋看咋庄重严厉、威风煞气。按照当时的说法,得叫坏蛋们闻风丧胆。要是随便弄个瘪三儿当所长,那肯定是假所长呀。别说让坏蛋害怕了,那些警察弟兄们也不服气呀。
由于家长的关系,得以经常在他们院子里玩儿。刚上学会写字,写的也不丑,就好到处显摆。见了办事处墙上的小黑板,写!帕啥?。真所长看见,很喜欢。过来问话,咱也不怵,你来我往,对答如流。一来二去,见过几面。真所长成了我这辈子的第一个推荐人,在若干场合数次对人说,“这孩儿聪明,智商高。”
聪明,我知道啥意思。智商高是啥,还得问一下老师。问了以后,狂喜,顿觉真所长说话在理,誓将毕生深信不疑。那时侯,别说小屁孩儿,就是平级的同事,在真所长嘴里,其代名词也都是这货、那货。人家叫咱“这孩儿”。多高看呐!这叫尊重人才,爱惜人才呀。真伯乐耶!
真所长没有就事说事,说这货字儿写得不赖。而说智商高,简直就是全面、系统、根本、总括地定性啊!那时侯,没听见别人用过这个词儿。就这一句智商高,值钱一辈子。多给劲呀。15年前,在米国,当时流行网上自测智商,于是试摸试摸,一次136,一次159。真所长真是不余欺也。所言甚是不谬。不信拉倒!
真若愚
要说的第二个真人物,叫真若愚,曾经在国军当过文职军官。新世落魄。苦不得志。真若愚写得一手好字,零星供职于德化街上一家印染店,帮人写标牌,做锦旗,印背心,喷茶缸。业余好打乒乓球,并潜心致力于修治地方志。这样的老古董,在当年的德化街一带,不能说一抓一大把,总还是不算希罕的。
某次,若愚先生造访家父,只我一人在家。出于礼貌相留,他也并无去意。于是,用斩新的白瓷杯给他沏了一杯上好的茉莉花茶,得以有机会长聊一番。本来老古董跟红小兵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。但是,话来话往,若愚先生之弹拨,令人似懂非通,开始在仍然不善思考的脑坑中勾起阵阵微波荡漾。
谈话的由头是我的一副字。当时似乎已经上了初中。大概课文里还是哪儿,有一句好像是黄宗羲的名言,“勿以俄顷之乐易无穷之悲也。”于是,用当时比较便宜的那种黄草宣纸写了,帖在床头,以为自励,意在时刻提醒自己,不要浪费了大好的时光云云。总之,有些叫劲。
当时,郑州的小孩儿刚开始学毛笔字,用的都是文具店里跟纸墨笔一起买来的习字仿,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”,回家照着描。仿的书写者,是名噪一时的书家唐玉润。当时,郑州各个商铺机构,楼堂馆所,招牌幌子用的基本上都是唐玉润的题字。我那是已经开始习柳公权了。由于学得笨,几个字大概显得直直楞楞。
真若愚看了我书写的警句,很是不以为然。讲书法,那是他的本行,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。柳体太硬。筋骨尽现。这样就有些不太柔和。要是不柔和,就容易受伤。你最好学一学颜体。笔道圆润,结体丰满。同时,颜体写出来,能大能小,不会显得没有风骨,也不会显得扭捏小气。
当然,字体只是一方面,真若愚花了大概一下午的功夫,主要是耐心地给我反复强调一个道理,人生在世,终究是要追求快乐的。俄顷之乐,亦是乐耶。乐可乐。宜常乐。乐小乐。致长乐。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。我当时就觉得,这个老反革命心态真他妈的好哇。也不怕我去举报他腐蚀革命少年?!
当然,真所长所谓的智商高,一个重要表现,就是脑子里装着若干个貌似直接互相矛盾的东西,仍然能够思行无碍,操之和谐若素。当年那个红小兵对此事并未与任何人谈及。应当说,在很大程度上,传播快乐哲学的真若愚得逞了。至今,对其当年之言并无反感。只是有时,该忍着,还得忍着,该慎着,还是慎着。
我的高茉茶,很是给真若愚带来俄顷之乐。谈性大发之际,若愚面颊红润,两眼放光,吐沫星子飞溅。估计,他也很少有机会或对象一次性地放这么多毒而且还没有被叫停打住。通常小心谦和的真若愚,算是逮着机会宣泄了。好在倾诉的对象,多少也算一个知音。真若愚曾誓言,要活过百岁。未果。然毕竟寿终正寝。
真也夫
我们家属院对门,住着一户人家,独门独院,四间屋子。估计是祖上的庇荫。这在当时算是大户了,就像现在谁在北京后海有个四合院。户主叫做真也夫。据说,曾经是市公交公司的书记。反正在七、八十年代没见他怎么上班,不知到当时是退休,靠边站,还是暂时休养。老头一表人才,看样子是个当官的,但又很家常亲和。
真也夫育三女一子。男孩儿最小。也最得宠。像宝玉一样,小爷受娇惯而不骄横,性温和而慷慨。门口的小孩儿大都原意与之交往。偶尔慷慨大方过度,把该给不该给的都搁邻居一个小他好几岁的标致男孩儿嘴里了。小爷自己不是真好那口,只是恶作剧,觉得好玩。后来听说,倒是那邻人小孩儿成真的了。
真也夫的三个女儿,也是方圆几里景色